誰能想到，垃圾渣土、污水處理廠污泥、造紙廠廢料等未經中和無害化處理，竟被包裝成“營養(yǎng)土”在電商平臺大量銷售。
為控成本，目前“營養(yǎng)土”銷量較大的頭部品牌“花香泥”和“小田園藝”，在全國多地與處置固廢的工廠合作；“花香泥”品牌法定代表人承認合作工廠無法去除重金屬殘留，也無法保證各地工廠的品控，都是“摸著做，摸盲盒”。
淮安沃隆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廠房內，員工打包裝袋。本文圖片均由 澎湃新聞影子調查隊 攝
澎湃新聞影子調查隊記者在江蘇淮安、安徽亳州等地溯源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具備一般固廢處置資質的工廠為了獲取處置補貼費用，大量接受城鎮(zhèn)污水廠、造紙廠等工業(yè)污泥，以及廢棄渣土等作為原料。
我國實施的有機肥農業(yè)行業(yè)標準（NY/T 525-2021）中明確規(guī)定，生產原料禁止選用污泥、粉煤灰、鋼渣等存在安全隱患的禁用類原料。
多位從業(yè)者直言，近幾年，營養(yǎng)土已取代有機肥，在線上銷售火爆。同時，為了規(guī)避風險，不少廠家還推出所謂“農家肥”，實際成分和營養(yǎng)土相同，“打的擦邊球。”
有專家指出，工業(yè)污泥實際上屬于“危險廢棄物”，必須嚴格按照我國相關規(guī)定進行無害化處置，不得作為營養(yǎng)土使用。
垃圾渣土、造紙廠污泥成了“營養(yǎng)土”
在淮安市馬頭鎮(zhèn)，307縣道和躍泗線交界處，淮安沃隆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（簡稱沃隆農業(yè)）的破舊廠房內，流水線持續(xù)作業(yè)。除塵設備尚未開啟，兩輛鏟車交替翻挖土堆，卷起滾滾煙塵，氣味惡臭，嗆人難耐，讓入內的人止不住咳嗽干嘔。
影子調查隊在現(xiàn)場未見到任何無害化處置設備。廠里的簡易大棚，堆放著各種棕黃、發(fā)黑的“營養(yǎng)土”原料、碎石；大棚后的一塊空地，與旁邊鋼渣廢料處理廠的空地相連，有掛車正在不遠處卸爐渣；空地上同樣露天堆著大量原料，未進行任何遮擋。
這里正是此次檢測出重金屬超標最嚴重的“花香泥”牌營養(yǎng)土的廠家，其“營養(yǎng)土”在抖音“植覺園藝館”直播間熱賣。
淮安沃隆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廠房內，過篩原料后打包發(fā)貨。
工廠負責人趙家武自稱從事育苗基質、肥料生產已十余年。“我們的儲備庫存有5000噸。”他向澎湃新聞介紹，該廠目前只做代加工，主要給“花棲湖”生產“江浙滬皖”區(qū)域的訂單，多為30斤至50斤裝。
“去年‘花棲湖’營業(yè)額一個多億，江浙滬的訂單量，占全網銷量的 25% 至30%左右。”趙家武稱，春季旺季時，每天給“花棲湖”發(fā)200噸至250噸貨，最多發(fā)5車；現(xiàn)在淡季，一天三四十噸。10斤以下的小包裝營養(yǎng)土，由貴州等地工廠發(fā)貨。
工廠內的打包區(qū)，堆放著大量“花香泥”的包裝袋，還有“漫生活”、“杜莎夫人”、“小田園藝”等品牌。趙家武稱，無論哪個品牌，“發(fā)的貨其實都一樣。”
影子調查隊在江蘇省固廢廢物管理信息系統(tǒng)查到沃隆農業(yè)的登記情況。天眼查顯示，該公司成立于2014年，注冊資本248萬人民幣，曾因大氣污染、固體廢物污染等問題，多次被處罰。
另據公開招標文件顯示，沃隆農業(yè)曾多次中標污水處理廠、石油礦業(yè)、煙草等公司的污泥、白水廢棄物、鉆井水基泥漿巖屑及泥餅等固廢無害化處置項目，有的項目中標金額達數百萬元。
“我們主要用污泥，否則沒有競爭力。”趙家武稱，用污泥作為原料，是行業(yè)內普遍做法。污泥處置有補貼費用，一般出廠每噸補貼一兩百元，除去運費、“上下游返點”、開票、人工等費用，“每噸補貼到手不到一百元。”
所謂“返點”，當地行業(yè)人士告訴影子調查隊，實際上就是“中介”幫助候選公司獲得中標資格，從中抽取一定費用。
過篩好的碎石堆中，記者發(fā)現(xiàn)混有隔壁鋼渣廠的鋼渣廢料、大塊未知石料。再三追問，趙家武始終不愿告知原料來源。記者向其索要最新檢測報告，他發(fā)來一份2023年12月檢測報告顯示，鉛、鎘等重金屬含量達標。
淮安沃隆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廠房后側堆放的各種原料。
在該廠工作多年的陸姓廠長透露，除了污泥，這里來料復雜，有的貨車司機有貨，也會拉過來，“只有老板知道能不能用。”
由于該工廠和鋼渣廠共用一個貨車出入口，且大門常閉，外界很難判斷貨運車輛的最終送貨地。影子調查隊連續(xù)蹲守數日，一個雨后放晴的下午，一輛車牌為“蘇H809Q掛”的廂式后翻自卸重卡，在該工廠的空地傾倒大量泥料。
影子調查隊跟車三十余公里，來到淮陰區(qū)新興村村委會附近一個類似垃圾站的廠區(qū)，未見公司牌匾。“蘇H809Q掛”一駛入，電動門迅速關閉。保安不讓記者參觀，稱里面堆放的是建筑垃圾。
記者進入該廠房后，發(fā)現(xiàn)前述車輛仍在裝料�，F(xiàn)場堆放著大量生活垃圾、碎石等廢料。涉事司機指著一處渣土堆，稱是給沃隆送的料。土堆里滿是石塊和塑料卡片，還混有硬化紙巾等生活用品，“這不是建筑垃圾，是以前被埋，現(xiàn)在弄上來的，帶點土。”司機稱，沃隆拉回去后，一篩成細土就可以使用。
淮安沃隆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后側空地上露天堆放各種原料。
除了使用混有垃圾的碎石渣土，澎湃新聞還從當地一位貨車車隊隊長周某的手機里，看到一段前幾個月在沃隆卸造紙廠廢料的視頻。
畫面中，黑色的水狀泥漿橫流，開車司機被熏得直捂嘴，“味道和臭雞蛋一樣。”周某直言，這種料屬于工業(yè)固廢，不定期出貨，一次約幾百噸。他拿到的補貼費用約130元/噸，倒賣給沃隆60元/噸。
影子調查隊向該司機詢問涉事造紙廠地址，其稱位于金湖縣，“是隊長帶去的，沒標定位。”
品牌負責人承認因客訴已被多次約談
影子調查隊從抖音“i發(fā)財的小店”購買的“花香泥”牌送檢樣品，鎘含量超過GB 15618-2018標準，標稱由“淮安百綠盛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百綠盛）”所生產。
淮安百綠盛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內的“花香泥”母公司辦公展示點。
記者多次前往該公司，其大門緊閉。周邊村民稱，這里主要做育秧基質，旺季集中生產，淡季一般歇業(yè)，或少量加工。
與該公司實際老板徐增建約定時間后，記者才得以進入工廠，并見到了“花棲湖”的法定代表人王憲，其負責品牌線上運營。
工廠尚未大規(guī)模生產，成品數量較少。未經任何遮擋，大量泥料露天堆放在外。廠房里的一間集裝箱房，門口掛靠著“淮安花棲湖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”和“淮安花香泥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”兩個牌匾。
“這算是我們唯一一家標品工廠。”王憲告訴澎湃新聞，他和百綠盛已合作十余年，該工廠的堆肥、發(fā)酵等生產完善度較高，“產品經得起檢測。”
暗訪期間，多位營養(yǎng)土從業(yè)者提到，此前，有機肥廠商江蘇思威博生物科技有限公司（簡稱“思威博”）旗下的“小田園藝”席卷低端網銷市場，而這兩年“花棲湖”風頭正盛。
記者跟著貨車來到淮安市新興村的一個垃圾站，堆放著大量渣土碎石、生活垃圾等
事實上，兩家公司有千絲萬縷的關系。據媒體報道，2019年12月，思威博初涉電商，半年后成立農資C端電商運營平臺，主攻園藝用品，“小田園藝”應運而生，創(chuàng)始人為郭永華，王憲等人合伙。聯(lián)合思威博的工廠資源，小田園藝在全國“建”了50多個生產基地，并于2021年6月，完成了1000萬元天使輪融資。
2023年，因理念分歧，王憲和郭永華帶團隊另起爐灶。天眼查顯示，2023年5月，郭永華作為實際控制人、法定代表人，王憲作為董事之一，成立“浙江種果家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”，注冊資金1250萬元，經營范圍包括園藝產品銷售、肥料銷售等。
2023年6月至2024年8月間，陸續(xù)在咸陽、杭州等地注冊成立9家農業(yè)科技公司。2023年2月和7月，浙江種果家農業(yè)科技有限公司、“花棲湖”前后申請“花棲湖”、“花香泥”商標，并注冊成功。
“目前，我們和思威博（指小田園藝）占了市場的七八十。”王憲稱，“花棲湖”在全國共有18個倉，算上代發(fā)，全網至少有百余家店鋪，旺季全倉一天出貨十余萬單，淡季每天幾萬單。
“為了控成本”，“花棲湖”沒有自建工廠，而是和前述沃隆科技這樣的工廠合作，這導致了品控的參差不齊，王憲對此心知肚明。“外省真不好控制，我們都是摸著做，摸盲盒。”其透露，四川和東北兩地的工廠，品控最差，“我們不可能每個廠都派人去看。”
而品控差的原因，主要在于泥料來源。王憲舉例稱，沃隆科技的原料以農廢和污泥為主，但現(xiàn)場沒有配套設備和標準化流程，屬于“拉回來就賣”，根本無法去除其中存留的重金屬。而且工廠一般不做檢測報告，“肯定會有漏洞”。
亳州新惠通環(huán)�？萍加邢薰咎峁﹫龅睾臀勰嘣�，小田園藝工人過篩后打包。
“小田園藝”營養(yǎng)土樣品中鎘、汞含量超標，影子調查隊溯源來到位于亳州市譙城區(qū)十河鎮(zhèn)的生產企業(yè)“亳州新惠通環(huán)保科技有限公司”。
該公司廠房內氣味刺鼻，污泥堆積如山，現(xiàn)場還停著一輛當地城管執(zhí)法局的污泥運輸專用車。負責人稱，該公司承包處置亳州市污水廠的生活污泥。
“小田園藝”的駐場負責人稱，春秋旺季，這里每天出貨一兩百噸。目前淡季每天發(fā)二三十噸，約一千七百單。
影子調查隊在該公司現(xiàn)場裝取樣品再次送檢，結果顯示，鉛、鎘含量超標。
江蘇省市場監(jiān)督管理局2024年4月起實施的《含重金屬污泥綜合利用污染控制技術規(guī)范》（DB 32/T 4710—2024）中規(guī)定，對“含重金屬污泥”綜合利用時，不應用作與人體直接接觸產品的替代原輔料，或流向飲用水、食品、藥品、養(yǎng)殖及種植等相關領域。
“只要是工業(yè)污泥，均屬于危險廢棄物。”環(huán)境治理與廢棄物綜合利用專家曲睿晶告訴澎湃新聞，工業(yè)污泥種類繁多、成分復雜，含有重金屬、不易揮發(fā)有機物等污染因子。運輸、貯存、處置都需要有關部門頒發(fā)的資質，且需要實行產生者付費處置的機制。目前，該領域存在以低價中標、對資質審核不嚴、檢測鑒別流于形式等亂象，這不僅會導致工業(yè)污泥得不到有效治理，還會出現(xiàn)二次污染等嚴重后果，亟待受到有關部門重視。
他建議，有關部門要繼續(xù)加強產廢企業(yè)監(jiān)管力度，全社會齊抓共管，結合數字化科技監(jiān)控，并鼓勵民眾舉報，讓隱藏的非法工廠和個人無處遁形。
